巴东县:峡湾回转,满袖江风
今年清明据说不宜当天上坟挂亲,所以筷子小手决计出门走走。清明这些天,山城细雨湿了每天上班必经的台阶和小黄车车座。晨起收拾行囊,车出重庆北站,山色便渐渐青了起来,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将巴山渝水洇成青绿长卷。
奉节城是挂在悬崖上的。高铁到达后打车进城,便觉脚下道路陡峭,仿佛随时要把人倾倒进长江里去。本地青年小孙早就为我总结了奉节美食集锦,我们便用有限的几个钟头尽力地去吃多多的美食。
第一道菜盬子鸡,说是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最爱此味,最好提前三小时以上打电话预订,因为我们到时就遇到了好几个访之不遇盬子鸡的人。盬子鸡老店便藏在几十个圈圈坡坡之下。陶盬揭开时白雾腾空,竟与檐角云雾相接。忽记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曾作《竹枝词》,“巫峡苍苍烟雨时,清猿啼在最高枝”,此刻砂盬里的鸡汤正咕嘟着千年雨气。
盬子鸡如瞿塘之浑厚,白汽袅袅似夔门晨雾;大张凉面是巫峡之清峻,少糖多芥末黄绿相间若春山初醒;谭家烧腊的麻辣鸡红油映日,分明是西陵峡的激越。食毕骑电驴下坡,山风灌满衣襟,两侧居民楼如展开的竹简向后飞掠,恍惚间竟似骑鹤过巫山。
13:20启航,17:20抵巫山。小红船码头的铁锚锈色斑驳,上船交钱。船离岸时天仍然阴阴的,水上的风更是大了些,庆幸是没有雨,我坐在船顶的条凳上,一不小心竟然着了凉,”立船头打瞌睡会被江风会吹走魂灵“看来是真的。船行江上,如一把剪刀裁开碧绿的江水。
宝塔坪、困牛石、南黑石、白鹤背、大溪、匡家沱、刘家沟、油榨债、码腹溪、下沱子、曲尺、大田、石膏厂、杉树湾、信号台、耳屎窝、将军滩、水泥厂,这些地名在吆喝声中一个个蹦出来,又迅速被抛在身后。
有人指着岸边一块形似卧牛的巨石说,那是困牛石,传说李冰治水时,有神牛相助,功成后便在此处化为石头。我细看那石,果然有几分牛形,只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,显得温顺了许多。江风穿耳而过,带走了几许尘世喧嚣。
巫山码头暮色初染,看导航显示距离住处二公里,却不想是垂直距离。谁知上了公交,车竟沿着山路盘旋而上,愈爬愈高。从车窗望出去,下面的长江已成一条细线。巫山城比奉节更陡,房屋像是用胶水粘在山壁上似的。我暗自庆幸没有逞强走路,否则这陡坡(楼梯)怕是要了我的小命。
夜里在住处楼顶看江景,江风扑面,不似海风总带着腥气,有外地的小伙伴在吃淡水鱼时总会说,泥土腥气重,可在江边长大的我似乎从来都不明泥腥为何物。对岸的灯火和长江大桥如散落的星子和银河,倒映在江水中,又被行船搅碎。月亮悬在瞿塘峡口,清冷得很,见大江如练,月出东山。“洞庭秋月生湖心,层波万顷如熔金”,夜半辗转,误把低烧当作认床,直至晨起方知是江风入骨。
次日清晨,烧未退,却惦记着去尝向包子。巫山的早点铺子热闹得很,蒸笼冒着白气,与江上的晨雾混在一处。向包子皮薄馅大,一口咬下去,带有辣椒的红沁沁的汤汁便溢出来,烫得人直呵气。素的1元,荤的2元。吃完再到巫山古城码头,码头多卖橙子的,黄澄澄堆成小山。我随手买了几颗,剥开来,果肉饱满,甜中带酸,汁水顺着手指往下淌。
培石航段票价二十元,船板积灰三寸有余。八时启程,朝霞正染红神女峰顶。此段巫峡堪称绝唱,两岸绝壁高逾千仞,青岩如刀劈斧斫,石缝间斜生古柏,根须垂落似仙人长须。忽见悬棺现于半空,苔痕斑驳的棺木与岩鹰比邻而居,恍若上古仙人对弈残局。
过金盔银甲峡时,江面忽收如美人细腰。赭色岩层叠若战甲,在朝阳下泛着冷光,恰应了陆游“瞿塘险过百牢关”之叹。青石信号台下的回水沱,漩涡转出翡翠色深潭。当地人说此潭通着龙宫,二十年前有潜水者见水下石梁刻着“云雨”二字。正说着,有鱼儿破浪而出,青灰色脊背划开水面,倏忽又隐入波光。满船人屏息凝望,唯闻江水叩击船舷。
大约9:30到培石后,有一列小巴车等候。之前看攻略说是培石到渝鄂交界处小巴车票10元,渝鄂交界处到湖北境内的码头车票20元。可能是节假日人多,有的乡村客运直接开通了不用转车的版本,35元。其实整个坐船行程我都不建议带行李箱,一路上看到带行李箱的都累得很不自在。
湖北境内的码头之前一直被称为“野码头”,我专程问了一起等船的老人家,他告诉我说这里是“小溪河”,这个地点叫“石柱子”,也叫“蚂蟥精”。老人家说话颇有趣味,自称是“住在巴东的重庆人”。几省交界之地,人们的身份原就如江水般流动不定,何必分得那么清楚。
码头边有座桥,桥下有户人家,养着羊、猪、鸭子和狗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短腿柯基,它严肃地蹲在门口,像个尽职的守卫,却又因腿短而显得滑稽。
去巴东的船很干净,乘客也少。进入湖北后,山势渐缓,江面渐宽,与重庆段的险峻大不相同。巴东的客船干净不少,票资二十五元确乎值得。13:00到巴东,虽然已是二访,但我对它的认知仍然全全地停留在陈行甲在书里对它的描述。巴东的县政府前有很高的梯级,县衙的门槛那么高,老百姓应该是很难的,不过庆幸是陈行甲来了。而立之年后,尤为钦佩那些在被同化与被边缘化之间游刃有余,并且能够做好事、做成事的人,比如陈行甲,比如海刚峰。
巴东的博物馆在江边,和寇准公园在一起。我们本想买点吃的带到火车上,不料附近竟啥也没有,只有点开外卖平台,此处定位竟然叫“饿肚坡”,瞬间笑得我肚子疼。作为县级博物馆,这里的东西已经不算少了,可以逛一个钟头。如果你对三峡库区文化感兴趣,就值得再细细看来。
从巴东返渝归程高铁飞驰,一路尽是隧道,车窗忽作明镜,照见自己眉目间沾染的江雾。查看付款记录记账:奉节至巫山四十元,巫山至培石二十元,野码头至巴东二十五元,合计一百二十元。这笔账若换算成风景,该是千米绝壁值五十,百年传说值三十,老人家的笑纹值二十,余下二十元买了满袖江风。
暮色中忽念起三峡里的三位过客:刘禹锡在夔州三年,竹枝词里悟透“长恨人心不如水”;寇准十九岁知巴东,秋风亭写下“野水无人渡,孤舟尽日横”;陈行甲辞官归去时,说他是把人生一世过成“几辈子的感觉”的人,离开时带走的唯有满箱百姓书信。每一段经历都要足够充盈,每一个选择都值得,把人生长河看远,把个人名利看淡,做坚定又天真的人。
夜深到家,脑子晕晕沉沉,倏尔忆起剥开巫山恋橙瓣膜上的橘络的样子,忽然开始懂得这些与江水纠缠的灵魂,人生何处不三峡,心灯不灭自通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