渡波佛影:内江友谊渡槽和感恩寺

晨霭散去时,车子已驶离重庆。乡野在窗外舒展,空气里浮动着水汽被骤热蒸发的气体。

水库的翠色与沿岸的葱绿在薄雾中洇染又凝固,如一轴干涸的水墨。当车轮碾过乡间小路的凹凸,看见友谊渡槽农家乐的招牌,一座巨兽般的石建筑蓦然撞入视野——灰黄的躯体横跨双叉河,桥墩深深扎进两岸山丘的肌理之中。这便是友谊渡槽,以41.7米的身躯悬在天地之间,三层结构如时光的切片:上层水渠静淌清流,中层人行道空寂无人,下层河水默然穿行。

沿着黄浆石砌成的阶梯向上攀行,石缝间钻出的野草轻搔着脚踝。拱券洞层层叠叠扑入眼帘——14个大拱券洞如罗马竞技场的拱廊,6个中型拱洞与20余个小孔洞错落其间,阳光从这些精心设计的孔洞漏下,在石阶上投下摇曳的光斑。这些孔洞并非装饰,而是当年建造者为减轻巨石重量凿出的孔洞,让这座用5800立方米石料砌成的巨物,在半空轻盈如舟。

人行通道入口处,一副对联赫然入目:“群策群力群众创智慧,敢想敢干敢于斗自然”,横批“农业学大寨”的旗帜图案虽已斑驳,字迹却仍带着那个年代滚烫的体温。穿过拱门,阴凉霎时包裹全身。石壁渗着凉意,抬眼望见主桥墩上深刻着“友谊”二字,笔锋如凿,与另一侧“艰苦奋斗”的标语遥相呼应。1972年通水那会儿,十里八乡的人都涌来看,没有吊车,石料全是肩膀扛上去的。渡槽管理站房顶镶嵌的碎瓷标语“水利是农业的命脉”,那些瓷片在晨光里泛着微弱的光,像无数匿名的汗珠。

站在中层通道远眺,双叉河的水面倒映着整座渡槽。水波微漾中,那些拱洞连缀成虚实的序列,恍惚间竟如佛窟的轮廓。这念头牵引着我调转车头,驶向牛头山深处。

感恩寺的山门从浓绿中浮现时,日光已近西斜。硫璃瓦覆顶的三重殿宇依山攀升,金漆在树影间闪烁,确有几分紫禁城的巍峨气象。踏进院门,香烛气息裹着诵经声漫卷而来,一位扫地的僧人手持竹帚,帚尖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,竟与渡槽孔洞里的风声奇妙地应和。

真正撼人心魄的却在殿后——汉白玉围栏托起一座圆形宫殿,三重檐攒尖顶直指青空。这便是“川南小天坛”:舍利宫。沿左侧石阶拾级而上,栏杆外花岗岩雕凿的十二生肖、石狮、石象列队静立。抚摸一只石马冰凉的鬃毛,它空洞的眼窝里盛满时光,明代洪武年间此地的“一万寺”毁于天火时,它可曾目睹烈焰舔舐梁柱?而今的感恩寺,已是祖籍此地的李炎先生于废墟上的还愿之作。

殿内烛火摇曳,将香客的身影投在彩绘梁枋上。一位老婆婆在舍利宫前合十跪拜,继而沿回廊右转,从右侧石阶缓步而下,又绕着汉白玉围栏外的神道徐徐行三匝——这是当地人口耳相传的转经仪轨,每一步都踏在感恩的轮回里。观音殿侧的石碑林兀立着数十方功德碑,碑文墨迹酣畅如龙蛇游走。最古旧的一块《感恩寺重建碑》记载着三寺鼎立的往昔:“牛头山上建一万寺,金龟山上二万寺,佛耳岩三万寺”。而此刻,数万片硫璃瓦正承接着阳光,将金辉泼向钟鼓楼翘檐下的铜铃,铃声荡开时,整座山峦都在梵音中微微震颤。

下山时日头更向西了些,车过双叉河忍不住再望渡槽。暮色为它披上金褐的袈裟,水面倒影中,拱券洞的圆弧与舍利宫的圆顶竟在粼粼波光里交融。。

渡槽桥墩上“友谊”的刻痕与寺中“感恩”的匾额,在川南的暮霭里隔空相望。晚霞熔金时,渡槽长长的影子正悄然漫过稻田;水声汩汩,恍若佛殿檐角铜铃的清响。


渡波佛影:内江友谊渡槽和感恩寺
https://macin.org/2025/08/26/you-yi-du-cao/
作者
Shirley Lee
发布于
2025年8月26日
更新于
2025年8月26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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