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安：水陆庵和人生海海
周六清早，西安城正被一层细密的雨纱笼罩。雨点子砸在伞面上噗噗响，仿佛敲打着一面微缩的鼓，声音沉闷而稠密。青灰天色下，我踏着湿漉漉的路面，朝红砖南路农贸市场踱去。菜场里空气潮湿，裹着泥土、菜蔬与鲜活水腥的气息，声音也如雨滴般稠密：吆喝声、讨价还价声、车轮碾过积水声……
一摊摊水灵灵的蔬菜，摊主们眼神却如老农般沉稳，像深谙季节的沟壑；鲜肉案上，肉色红润，映衬着旁边一摞摞厚实筋道、带着手工褶皱的锅盔馍，粗犷又踏实。我说要两块钱的千层饼，店家惊愕地和我确认了两次是两块钱的，大概从没有人早上只吃两块钱的饼。嚼在口中，那朴素的麦香顿时如细流般滋润了被冷雨裹住的五脏六腑——这味道，竟有某种与土地血脉相连的敦厚感。
离开菜市场，雨脚渐收。我与2个陌生姐妹挤进一辆拼车，车子摇摇晃晃，朝着蓝田方向行进。前排的姐妹和拼车的司机师傅一定是E人，一路谈天说地。窗外田野在雨后洗得干净，绿色一层层铺展，浓淡相宜，远处秦岭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。颠簸一路，目的地终于到了：水陆庵。
刚下车，天上那层薄云已悄然退散，昏昏太阳突然现身，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，光仿佛有了重量，可这昏昧之光亦非善类，竟也火辣辣地烙在皮肤上，一日之内，怕是已被这古都的雨与阳联手，染作黢黑了。穿过几道旧门，踏入主殿那一刻，我恍惚间从灼热跌入一个阴凉、幽暗、被凝固的另一个世界。殿内光线稀薄，如黄昏提早降临，眼睛需片刻适应，才渐渐看清那些在昏暗里静默千年的面孔与姿态。
水陆庵里的彩塑，竟有三千七百余尊，层层叠叠，铺满了所有墙壁与梁柱——佛、菩萨、天王、力士、罗汉、飞天……宛如一个被浓缩于方寸的喧嚣神佛世界。时间虽已剥落许多金粉彩绘，露出泥胎底色，却丝毫未能减损其惊人动感。我仰头凝视，只见壁塑连环画般展开佛经故事，人物众多，却各具情态：
降龙罗汉神情专注，肌肉紧绷，仿佛正与隐形的对手搏斗；有农妇蹲在角落，捧着竹笼，笼中竟有两只泥塑小鸡探头探脑；更有趣处，一个醉酒的胡人，面颊酡红，步履踉跄，衣襟松散，仿佛能听见他含糊的呓语与杯盏碰撞声——神佛与凡俗，肃穆与诙谐，竟在香火缭绕间奇妙交融，全然不避讳烟火人间的喧哗与生机。我久久驻足于那醉酒胡人跟前，泥巴捏成的微醺憨态，竟让时间与庄重瞬间消解了，神佛脚下，竟也容得凡俗的醉步踉跄？这泥土塑成的胡人，倒比许多活人更懂得如何真实地活着。
最令人屏息的，是那“悬塑”之技：亭台楼阁、重重山峦、甚至浩渺海水，皆从壁面悬空凸出，层次繁复，惊险欲坠。菩萨、天王立于云端或浪尖，衣袂被无形之风鼓荡飞扬。仰望这悬于头顶的危危世界，仿佛整个佛国天宇即将朝渺小的凡人倾覆下来，在千年前工匠用泥巴凝固的惊心动魄前，几乎要弯腰伏地。
走出殿门，重新踏入午后刺目的阳光里，眼睛被光刺得生疼。皮肤上残留的阴凉感迅速被晒干，方才殿中那庞大而无声的泥塑世界，恍若隔世一梦。太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，方才殿内盘桓的幽邃神思，此刻也如水分般被晒得蒸发殆尽，只留下皮肤上实实在在的灼烫印记。
一个半钟的车程回到朱雀门里的民宿，倒在床铺上，骨头里沉淀着佛像的庄严，意识却已飘浮在混沌的边界。窗外暮色四合，城市华灯初上，我短暂沉入睡眠，让那些缭绕的佛号与繁复的衣纹在梦里归拢。
醒后坐地铁去甘家寨夜市，霓虹招牌次第亮起，喧嚣声浪裹挟着油烟香气扑面而来，人潮在狭窄的摊位间隙里涌动。十几个人围绕在一起涮的麻辣烫，麻酱、蒜泥、辣椒油被一勺勺淋上，熟悉的浓郁香气腾起，瞬间撞开了记忆的门——大学时，学校殿门口银行旁边的简陋棚子下，与好友围着热气腾腾的大锅，争抢着锅里翻滚的食材，廉价却滚烫的快乐，仿佛就在这辛辣的香气里复活了。
耳畔忽然传来几声极清亮的蛐蛐声。循声望去，夜市末尾的灯影下，面前摆着几个扁圆小篾笼。笼中，细小的蟋蟀正振翅鸣叫，声音在鼎沸人声中竟未被淹没，像几粒倔强的星子，固执地闪烁于市井的喧嚣银河里。这细碎虫鸣竟也藏着泥土深处未被驯服的野性。我凑近细看，微光下，那些小生灵在笼中振翅，纤薄透明的翅翼，竟也振动着生命原始的骄傲。
周日整理好自己，站在酒店大堂里等待半年没见的飘洋过海的导师，寒暄之后她说“Congratulations on your first paper being accepted!” 喜悦如气泡倏然上升，可几乎同时，想到今日我竟要凭半生不熟的英语，为导师讲解这城市深埋地下的千年骨骸与石头上的古老故事，就瑟瑟发抖。
我硬着头皮，在回民街引着导师汇入人流。从化觉巷清真大寺，再到大学习巷清真大寺……我的舌头与大脑在英文的河道里艰难跋涉，考古名词的礁石频频令船搁浅。行至寺庙深处，在一处不认识的穆斯林经文面前导师驻足良久，忽然问我：“Do you know the meaning of this sentence?”（你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？）
我摇摇头，她随即说道，这句话的意思是，每个人最后都会死。我怔住片刻，随即一股奇异的松弛感涌上心头，仿佛一个紧绷的绳结被悄然解开。而我笨拙的词语，竟也抵达了某种真实。